第87节(3 / 4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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  这都是揣测之词。大家都好些年没看见他。他用的人又是一帮,不是朋友荐的就是“生意浪”带来的,与亲戚家的佣人不通消息,所以他们这三个人的小家庭是个什么情形,亲戚间一点也不知道。年数多了,空白越来越大,大家渐渐对他有几分敬意。在他们这圈子里现在有一种默契,任何人能靠自己混口饭吃,哪怕男盗女娼,只要他不倒过来又靠上家里或是亲戚,大家都暗暗佩服。
  “说是现在从来不出去。楼都不下。”
  她记得他曾经笑着对她说:“老了,不受欢迎了。”其实那时候还不到四十岁,不过没有钱了,当然没有从前出风头。
  他这人就是还知趣。他热闹惯了的人,难道年纪大了两岁,就不怕冷清了?他一辈子除此以外,根本没有别的生活。
  人家说他不冷清,有人陪着,而且左拥右抱,两个都是他自己拣的。他爱的是海——两瓢不新鲜的海水,能到哪里?他不过是钻到一个角落里,尽可能使自己舒服点,想法子有点掩蔽,不让别人窥视,好有个安静的下场。这一点倒跟她差不多。她近年来借着有病,也更销声匿迹,只求这些人不讲起她。他那边的寂静仿佛是个回声。没有人知道他们的事。年数隔得越久,那点事迹也跟着增加。她对他有一种奇特的了解,像夫妻间的,像有些妻子对丈夫的事一点也不知道,仍旧能够懂得他。他至少这点硬气,不靠亲威,家里给娶的女人他不要了,照自己的方式活着。他是最受不了寂寞的人,亏他这些年闷在家里,倒还是那样,她有时候就觉得自己变了个人。——穷极无聊倒也没来找她。这些年不见,也甚至于想着可以借两个钱。他知道没用。他就是还识相。
  她看着他跟她差不多情形,也许是带着一厢情愿的成份。
  但是事实是处境与她相仿的人越来越多。自从日本人进入租界,凡是生活没有问题的人都坐在家里不出去做事,韬光养晦。所以不光是她的亲戚们,所有洁身自好的市民都成了像她那样,在家里守节。现在她可以名正言顺地节省起来,大家都省。她叫冬梅自己做煤球,蹲在后天井里和泥,格子布罩袍后襟高高撩起,搭在一方大屁股上,用一把汤匙捏弄着煤屑,她做得比佣人圆。
  不过她还是不会过日子,银娣火起来自己下厨房,教女佣炒菜,省油,用一只毛笔蘸着油在锅里划几道。玉熹吃不惯,要另外添小锅菜,她也怕传出去又是个话柄,不久就又推病不管了。家里外表也仍旧维持从前的规模,除了辞掉厨子,改用女佣做饭,现在许多人家都这样。不像卜家现在就是卜二奶奶自己下灶。卜家人多,一向闹穷,老太爷老太太都还在。
  娇滴滴的卜二奶奶,老爱吃吃笑着,从前跟她们妯娌们一见面就大家取笑的,现在总是上菜上了一半的时候进来,热得脸红红的,剪短了的头发湿粘粘的,掠在耳朵背后,穿着件线呢夹袍子,像个小母鸡,站在一边,仿佛事不关己,希望不引起注意。人家让她上桌,称赞今天菜好,她只帮着夹菜,喃喃地说声:“哦,虾球还可以吧?这两天虾仁买不到。”
  “卜二奶奶真有本事,会做全桌酒席,”大家啧啧称赞,其实是骇笑。“就跟馆子里一样。炒鸡蛋炒得又匀又碎,鱼鳞似的,筷子都搛不起来。”
  在沦陷的上海,每家都要出一个人当自警团。家里没有男佣人的,都是花钱论钟头雇人。他们是卜二爷自己去站岗。
  玉熹亲眼看见,回来告诉她,卜二表叔瘦高个子,戴着黑边大眼镜,扛着肩膀,扬着脸似笑非笑的,带着讽刺的神气,肩上套着根绳子,斜吊着根警棍,拖在袍襟上。
  “他们人多,”她说,“我们人不多?”她现在孙子一大堆,不过人家不大清楚,他们很少出来见人。
  现在一提起她家总是说:“他们现在还是那冬姑娘?”憎恶地皱着眉笑着,扮个鬼脸。
  “就是她一个?也没有再娶?……
  几个孩子了?“
  她没给儿子娶填房,比逼死媳妇更叫人批评。虐待媳妇是常事,年纪轻轻死了老婆不续弦,倒没听说过。
  她听见了又生气,这些人反正总有的说,他们的语气与脸上的神气她都知道得太清楚了,只要有句话吹到她耳朵里,马上从头到尾如在目前。她就是这点不载福,不会像别的老太太们装聋作哑,她自己承认。
  有许多亲戚都不来往了。有人问起:“二太太还是那样?”
  还是一提起来就笑。“怎么老不听见说?”
  “她有病,”机密地低声解释,几乎是袒护地。“她是胆石。”
  她有病是两便,大家可以名正言顺的不找她,她自己也有个藉口。
  “他们现在怎么样?”
  “他们有钱,”声音更低了一低,半目夹了目夹眼,略点了点头。
  “现在还是那冬姑娘?几个孩子了?”
  孩子太多,看上去几乎一般大小,都是黑黑胖胖的,个子不高,长得结实,穿着黄卡其布短裤,帆布鞋,进附近一个弄堂小学。到了他们这一代,当然都进学堂了。家长看不起这些学校,就拣最近、最便宜的,除此以外也无法表示。放了学回来,在楼下互相追逐,这间房跑到那间房,但是一声不出,只听见脚步响,像一大群老鼠沉重地在地板上滚过来滚过去。楼下尽他们跑,他们的父母搬到楼下住了。那一套阴暗的房间渐渐破旧了,加上不整洁,像看门人住的地下层,白漆拉门成了假牙的黄白色,也有假牙的气味。下午已经黑赳赳的,只有玉熹烟铺上点着灯。冬梅假装整理五斗橱上乱七八糟的东西,看见旁边没人,往前走了两步,站在烟铺跟前。她的背影有一种不确定的神气,像个小女孩子,旧绒线衫后身往上缩着,斜扯着粘在大屁股上方,但是仍旧稚拙得异样。
  “买煤的钱到现在也没给。”她咕噜了一声,低得几乎听不出,眼睛不望着他,头低着,僵着脖子,并没有稍微动一动,指着楼上。
  玉熹袖着手歪在那里,冷冷地对着灯,嘴里不耐烦地嗡隆了一声,表示他不管。
  一群孩子咕隆隆滚进房来,冬梅别过身去低声喝了一声,把他们赶了出去。
  楼上因为生病,改在床上吸烟,没有烟铺开阔,对面没有人躺着也比较不嫌寂寞。一个小丫头在床前挖烟斗,是郑妈领来给她孙子做童养媳的,拣了个便宜,等有便人带到乡下去,先在这里帮忙。银娣叫她小丫头,也是牵冬梅的头皮,有时候当着冬梅偏要骂两声打两下。现在堂子里成了暴发户的世界,玉熹早已不去了,本来是件好事,更一天到晚缩在楼下。 ↑返回顶部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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