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86节(3 / 4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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  “不会吧?”银娣说。“这些人嘴坏,给他们说出来还有好的?你四表姑看见过的,没几年前的事。虽然说女大十八变,相片上是大人了,有现在这年纪了。你四表姑说相片像。”
  “相片也够丑的,”玉熹说。
  “有人不上照,无为州大概也没有好照像馆。我本来说再托人去看看,就难在顺便——谁到无为州去?要是太明了,他们家又还不肯给人相看。不是看在老亲份上,连这相片都不肯落在人家手里。”
  他不好意思老是嘀咕这件事,不过看得出来他老惦记着,不放心。
  “我们家从来没有过退婚的事,”她说。“无缘无故把人家小姐退掉,这话也不好说。
  还是过天再托人打听打听。“
  做媒的时候,男家的条件本来是要早娶,半年后就娶过来了。近年来都是文明结婚,忌讳新娘子穿白的就穿粉红。银娣在这些事上也从俗,不想太特别,不过文明结婚要请主婚人证婚人,要拣有名声地位的才有面子,她自从替儿子提亲这样难,把这些亲戚故旧都看透了,也不犯着再为这件事去求人,索性老式结婚,连租礼堂这笔费用都省了。
  “老法结婚!”女人们都笑嘻嘻地说。“现在都看不到了。”
  她都推在女家身上。“他们要嘿!他们还是老规矩。”
  她其实折衷办理,并没有搬出全套老古董玩艺给他们取乐,因为大家看着确是招笑,就连那些怀旧的女太太们,喃喃地说着“嗳,从前都是这样,”也带着一种奇异的微笑。是像从前,不过变得乡气滑稽了,嘲弄她们最重要的回忆。
  现在大家都不赞成老式新房一色大红,像红海一样,太耀眼,刺目,所以她布置的新房极平常,四柱床,珠罗纱帐子,只有床上一叠粉红浅绿簇新的绸面棉被有几分喜气,衬着凝冷的冬天的空气与灰黯的一切,使人微微打个寒颤。楼下也只有门头上挂着彩绸,大红大绿十字交叉着,坠着个绣球花式的绉折球。新郎披红,也是同样的红绸带子,斜挂在肩膀上,此外就是戴顶瓜皮帽,与众不同些,跟客人都站在幽暗的大房间中央,人多了没处坐,应酬话早说完了,只好相视微笑。
  “还不来!……”客人轮流地轻声说。一群孩子们更等得不耐烦。
  “要等吉时,”有人说。
  “时辰早到了。花轿去了几个钟头了?”
  “今天好日子,花轿租不到呢。现在少,就这两家。在城里。……城里到一品香,还好,没多少路。”
  女家送亲到上海来,住在一品香。
  “还不来!”
  “谁晓得他们?”新郎咕噜着,低下头来扯扯身上挂的红绸带子,望着那颗绣球作自嘲的微笑。
  终于有人低声叫着“来了来了”。孩子们都往外跑。大门口放了一通鞭炮。银娣在楼上陪客,也下来了。没叫小堂名,呜哩呜哩吹着,倒像租界上的苏格兰兵操兵。军乐队也嫌俗气,不比出殡。索性没有音乐。
  人堆里终于瞥见新娘子,现在喜娘也免了,由女家两个女眷挽着,一身大红绣花细腰短袍长裙,高高的个子,薄薄的肩膀,似乎身段还秀气。头上顶着一方红布,是较原始的时代的遗风,廉价的布染出来,比大红缎子衣裙颜色暗些,发黑。那块布不大,披到下颏底下,往外撅着,斧头式的侧影,像个怪物的大头,在玉熹看来格外心惊。
  新娘子进了洞房坐在床上,有个表嫂把他拉到床前,递了根小秤给他。他先装糊涂,拿着不知道干什么,逗大家笑,然后无可奈何地表演一下,用秤杆挑掉盖头。
  闹房的突然寂静下来,连看热闹的孩子们都禁住了。凤冠下面低着头,尖尖的一张脸,小眼睛一条缝,一张大嘴,厚嘴唇底下看不见下颏。他早已一转身,正要交还秤杆走开了,又被那表嫂叫住了。
  “盖头丢到床顶上。丢得高点!高点!”
  他挑着那块布一撩撩上去,转身就走。但是新娘子不得不坐在那里整天展览着。
  银娣一有机会跟儿子说句话,就低声叫:“嗳呀!新娘子怎么这么丑?这怎么办?怎么办?”
  第二天早上,新娘子到她房里来,低声叫声“妈”,喉咙粗嗄,像个伤风的男人,是小时候害过一场大病以后嗓子就哑了。
  “倒像是吃糠长大的,”银娣背后说。她对亲戚说:“我们新娘子的嘴唇,切切倒有一大碟子。”
  玉熹倒还镇静,仿佛很看得开,反正他结婚不过是替家里尽责任。其实心里怎么不恨?
  从小总像是他不如人,这时候又娶了这么个太太。当然要怪他母亲,但是家里来了个外人,母子俩敌忾同仇,反而更亲密起来,常在烟榻上唧唧哝哝,也幸而他们还笑得出。算他们上了无为州冯家的当。好比两族械斗或者两省打仗,他是前线的外国新闻记者,特殊身份,到处去得,一一报告。他讲起堂子里人很有保留,现在亟于撇清,表示他与这女人毫无感情,所以什么都肯说。
  新娘子也有点知道,每天早上到银娣房里来,一点笑容也没有,粗声叫声妈。她梳个扁扁的s头,额前飘着几丝前刘海,穿着一色的薄呢短袄长裙,高领子,细腰,是前几年时行的,淡装素抹,自己知道相貌不好,总是板板的,老老实实,不像别的女孩子怕难为情。“老气横秋,”银娣背后说,“没看见过这样的新娘子。” ↑返回顶部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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