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80节(3 / 4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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  “我不怕,反正就这一条命,要就拿去。”
  她马上知道说错了话,两个人靠得这样近,可以听见他里面敲了声警钟,感到那一阵阵的震动。他们这情形本来已经够险的,无论怎样小心也迟早有人知道。在他实在是犯不着,要女人还不容易?不过到这时候再放手真不好受,心里实在有气。
  “二嫂,今天要不是我,嗨嗨!”他笑了声。
  “你不要这样没良心!”她攀着蜡烛架哭了起来,脸靠在手背上。
  “没良心倒好了,不怕对不起二哥?”
  “你二哥!也不知道你们祖上作了什么孽,生出这样的儿子,看他活受罪,真还不如死了好。”
  “又何必咒他。”
  “谁咒他?只怪我自己命苦,扒心扒肝对人,人家还嫌血腥气。”
  “是你看错人了,二嫂,不要看我姚老三,还不是这样的人。”他伸直了手臂朝下,把袖子一甩走了,缎子咯啦一声响。
  她终于又听见孩子的哭声。她跪在蓝布蒲团上把他抱起来,把脸埋在他大红绸子棉斗篷里,闻见一股子奶腥气与汗酸气。他永远衣服穿得太多,一天到晚出汗。过了一会儿,她拣起小帽子来给他戴上,帽子上一个老虎头,突出一双金线织的圆眼睛,擦在她潮湿的脸上有点疼。
  她出来到走廊上,天黑了,晚钟正开始敲,缓慢的一声声砰!砰!充塞了空间,消灭一切思想,一声一声跟着她到后面去。
  饭桌已经都摆出来了,他们自己带来的银器。大奶奶三奶奶正忙着照应。她找到奶妈把孩子交给她。三爷站在老太太背后看打牌,和他丈母娘说话。也许他今天晚上会告诉三奶奶。——这话他大概不敢说。——他怎么舍得不说?今天这件事干得漂亮,肯不告诉人?而且这么个大笑话,哪儿熬得住不说?熬也熬不了多久。
  等着打完八圈才吃晚饭。座位照例有一番推让争论,全靠三个少奶奶当时的判断,拉拉扯扯把辈份大、年纪大、较远的亲戚拖到上首,有些已经先占了下首的座位,双手乱划挡架着,不肯起来。有许多亲戚关系银娣还没十分摸清楚,今天更觉得费力,和别人交换一言一笑都难受。她们是还不知道她的事。未来是个庞然大物,在花布门帘背后藏不住,把那花洋布直顶起来,顶得高高的,像一股子阴风。庙里石板地晚上很冷,门口就挂着这么个窄条子花布帘子。屋梁上装着个小电灯泡,一张张圆台面上的大红桌布,在那昏黄的灯光下有突兀感。以后的事全在乎三奶奶跟她房里的人,刀柄抓在别人手里了。
  她一直站着给人夹菜。
  “你自己吃。坐下,二奶奶坐。”别人捺着她坐下,她一会又站起来。她一个人照应几张桌子,地方太大太冷,稀薄的笑话声,总热闹不起来。
  打了手巾把子来,装着鸭蛋粉的长圆形大银粉盒,绕着桌子,这个递到那个手里,最后轮到她用,镜子已经昏了,染着白粉与水蒸气。鲜艳的粉红丝棉粉扑子也有点潮湿,又冷又硬,更觉得脸颊热烘烘的。
  麻将打到夜里一两点钟才散。在马车上奶妈告诉她孩子吃了奶都吐出来,受了凉了。回去二爷听见了发脾气。他今天整天一个人在家里。
  “一直好好的,”奶妈说,“就我走开那一会,二奶奶叫我去吃面,后来吃奶就存不住。”
  “你走了交给谁抱?”
  “交给谁?谁也不在那儿,”银娣接口说,“我抱着他到处找夏妈,也不知道她死到哪儿去了。来喜那小鬼,跟着那些小孩起哄,都玩疯了。”
  据夏妈说,她也在找二奶奶。二爷把跟去的人都骂了一顿。银娣起初心不在焉,他的雌鸡喉咙听得她不耐烦起来。
  “好了好了,哪个孩子不伤风着凉。打鸡骂狗的,你越是稀奇越留不住。”她存心叫他生气,省得再跟她说话。
  “你还要咒他?也是你自己不当心,这么点大的孩子,根本不应当带他去。”
  “是我叫他去的?老太太要他去拜师傅,你有本事不叫去?”
  “奶妈,把门开着,夜里他要是咳嗽我听得见。”
  “噢,我也听着点。”奶妈说。
  他们的声音都离她很远,像点点滴滴的一行蚂蚁,隔着衣服有时候不觉得,有时候觉得讨厌。她能知未来,像死了的人,与活人中间隔着一层,看他们忙忙碌碌,琐碎得无聊。
  但是眼看着他们忙着预备睡觉,对明天那样确定,她实在受不住。不知道自己怎么样,这不是人所能忍受的。目前这一刹那马上拖长了,成为永久的,没有时间性,大钳子似的夹紧了她,苦痛到极点。他们要拿她怎么样?向来姨奶奶们不规矩,是打入冷宫,送到北边去,不是原籍乡下,太惹人注目,是北京,生活程度比上海低,家里现成有房子在那里,叫看房子的老佣人顺便监视着。正太太要是走错一步路呢?显然他们从来不。这些人虽然喜欢背后说人家,这话从来没人敢说。
  她并没有真怎么样,但是谁相信?三爷又是个靠得住的人。马上又都回来了,她怎么说,他怎么说,她又怎么说,她怎么这样傻。她的心底下有个小火熬煎着它。喉咙里像是咽下了热炭。到快天亮的时候,她起来拿桌上的茶壶,就着壶嘴喝了一口。冷茶泡了一夜,非常苦。窗子里有个大月亮快沉下去了,就在对过一座乌黑的楼房背后,月亮那么大,就像脸对脸狭路相逢,混沌的红红黄黄一张圆脸,在这里等着她,是末日的太阳。在黑暗中房间似乎小得多。二爷带着哮喘的呼吸与隔壁的鼾声,听上去特别逼近,近得使人吃惊。奶妈带着孩子跟老郑睡一间房,今天晚上开着门,就像是同一间房里的一个角落。两个女佣的鼾声略有点参差不齐,使人不由自主期待着一上一落,神经紧张起来。一个落后半步,两个都时而沙嗄,时而浓厚,咕嘟咕嘟冒着泡沫。然后渐趋低微,偶尔还吁口气。或是吹声哨子。听上去人人今天晚上都过不了这一关。夜长如年,现在正到了最狭窄的一个关口。
  格喇一响,跟着一阵沙沙声。是什么?她站着不动,听着。是老郑在枕上转侧,枕头装着绿豆壳,因为害红眼睛,绿豆清火的。 ↑返回顶部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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