白日提灯 第24节(3 / 4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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  “这样大概过了两年罢,有一天受训时我又像平时那样,去杀死犯事的低等民。一般他们手脚都被捆着,封着嘴发不出声音,那天却有个人的嘴没封好,我走到他面前的时候堵住他嘴的布掉了下来。”
  “他惶惶不安地看着我,那天的阳光很好,从天上一路洒在处刑的庭院里,阳光里飘浮着许多尘埃。他像是认命了,颤抖地对我说——大人……今天天气真好……您下手轻点罢。”
  晨光中段胥的唇角微微勾起,像是回忆起了那个人语无伦次的情景,慢悠悠地说道:“我那时候抬眼看了一眼天,阳光强烈,树叶被风吹得沙沙作响,确实是个好天气。我像是从一场旷日持久的噩梦中惊醒,恐惧到浑身发抖。我想我在干什么?我为什么要杀这个人?这个人为什么要被我杀死?我们杀了这么多人,他们真的犯了罪吗?为什么……为什么我从来都没有意识到这些问题?”
  “这是个人,和我一样活在这个世上的人,他也喜欢好天气,可我只嫌杀他时抬胳膊太累。”
  段胥轻轻地吸了一口气,浅笑着说:“在那一瞬间我突然意识到,我正在变成一个怪物。就算我最后没有死于同期之手,变成了怪物活下去还有什么意义?”
  他所在之地满怀恶意与污浊,他正在被驯化得失去他的大脑和心脏,失去他的思维和良知——变成怪物,变成兵器,只要再往前走一步就会万劫不复。
  他就在悬崖边突然醒悟。
  贺思慕沉默了一会儿,说道:“所以那个同你对话的人,后来怎么样了?”
  段胥的面上并无风雨,甚至没有什么笑意地笑了一下。
  “我还是杀了他,教头们就站在我身后,我不杀他死的便是我。从他之后,还有八十三个人这样死在我手里。后来我开始执行任务,帮丹支王庭做事,了解的事情越多,手里的血债也就越多。”
  清醒之时,恐惧如同附骨之蛆。
  他发觉自己活在地狱里,却被一群以为生活在天堂的人包围,无法逃脱。
  荒唐的是,只有他认为那是地狱。
  有段时间他觉得自己要疯了,如果天知晓所灌输给他的这些理念,这些道理都是假的,他怎么就能确认他小时候读过的那些四书五经就是真的呢?他到底活在一个怎样的世界里?什么是真什么是假,什么才是他应该遵循的道理?
  只有十岁出头的他,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,他知道自己正在异化,他开始变得享受杀戮,变得渴望暴力,蔑视生命。但是他不知道如何才能变回人。
  那些他曾经背过的诗篇文章,那些他背的时候完全不理解是什么意思的字句,这时候就从他的记忆深处蹦出来,和他被天知晓培养出来的暴戾互相撕扯。
  他就在这种撕扯中艰难地拼凑出,他认为这个世界该有的样子。
  把自己长歪的骨头打断,腐坏的肉割去,然后仍然要装作佝偻而畸形的样子。装作比任何人都冷漠,都狂热,都笃信,这样才能骗过他的师父和同门。
  他把心底的野兽捆住,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,清醒点,清醒点,你不能变成怪物。
  总有一天你要回到阳光下,拿回自己的名字,作为一个堂堂正正的人活着。
  如此七年,两千五百五十六个日夜。
  “我离开天知晓时发誓,终有一日我会收回十七州,结束北岸这荒唐的一切。”
  贺思慕放下手里的茶盏,她坐在段胥的床头伸手抚过他身上那些深浅不一的旧伤,再抬眼看向他。
  这个少年的眼里一派平静的坦然,深不见底的寒潭突然见了光,能见到一点幽深的潭底。
  贺思慕想,或许他想要解开那些汉人手上捆着的绳索,拿走他们嘴里塞着的布,让他们站起来在阳光下活着。想要以后再不会有人,被这样当成牲畜一样杀死。
  或许他也想,再也不要有像他这样的人,像十五这样的人,在谎言和杀戮中险些或真的失去自己。
  他救那遗落的十七州,就像想要挽救多年前,天知晓的十七一样。
  白驹过隙,却是水中几番挣扎浮沉。
  贺思慕的眼里没有多少怜悯,只是平静:“那么你成功了么?你现在不是兵器,你是人么?”
  段胥的眼睫颤了颤,一直笃定的叙述少见地出现一丝不确定,他笑道:“应该是个人罢。不过,不大正常罢了。” ↑返回顶部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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